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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許玉秀

 

  外面的路樹、電線桿、行人、車輛,看起來就像在一個熱鍋裡杵著、逃竄著。打開廚房所有窗戶,來自淡水河的南風,從巷子裡一陣陣竄進來。敞亮又舒爽,是所存在的空間,也是心境。剛剛忙完一件工作,拖了4個月的那篇文章,應該修整修整,劃個句點吧!

  3月13日,這一天晚上在國家音樂廳,中場休息時,我和媽媽幾乎落荒而逃。終於,媽媽上演一齣觸犯眾怒的戲碼,媽媽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所以觸犯眾怒的人,就是我了!

  從德國回來1個多月,身心內外一團混亂,但是馬太受難曲宣傳得如火如荼,掙扎著在上演前的最後1個周末去買票。我們慣常買的位子都賣掉了,可以選的位子很少,經不起售票員的慫恿,買了中間第8排靠走道的位子。就失智症的照護而言,這是一次不專業的決定,所以發生這一次災難,也似乎理所當然。

  上半場一個鐘頭的演出時間裡,媽媽有一次比較明顯破壞秩序的舉止。第一次在開演半個鐘頭之後。媽媽突然問我,那個白頭髮的眼睛看不見嗎?聲音不小,我嚇一跳,轉頭趕快小聲說不是,媽媽忍不住笑起來,然後笑得不可遏止,一邊笑還一邊說:那個人是瞎子。那個人就是舞台上非常專注、幾乎閉目指揮的Helmuth Rilling。前座的年輕男子回過頭,滿臉怒容,嫌惡地望向我們。我當然在第一時間,趕快拍媽媽的背、撫媽媽的胸,不斷在媽媽耳邊要她小聲一點、不要笑了,但媽媽就是忍不住。聲音已經可以傳到舞台,男高音不由得望向我們的方向。後座的女士湊上來:你不要再逗她笑了。真是不可思議的目擊證人,我可能在這個時候還逗媽媽笑嗎?要發生誤會,多麼容易啊!我趕快小聲回答;我沒有逗她笑,我要她不要笑。

  前座的年輕男子再度回過頭,舉起右手,食指一揮:把她帶出去!我小聲地回答:沒有辦法呀!轉頭跟媽媽說:人家要我們出去。媽媽回答:那我要站到哪裡去?卻也似乎同時意會有點嚴重,倒是就這樣安靜下來。

  接下來,對我而言,當然是戰戰兢兢的過程,我開始嘗試禱告,以一個異教徒的身分,希望媽媽能因此不再出狀況。不過同時也很清楚,必須放棄下半場的表演。到中場休息時間,真難熬,我努力專心在歌詞上面,聽到:你認為我不能求我父親,送12營以上的天使來嗎?但經書的記載如何應驗?事情就是得這麼進行。是啊!心想,事情就是得這麼進行,今天晚上的經驗,看來也是冥冥之中的定數。它一定得發生!我要來看表演之前,可也是祈禱過的。

  我懂德文歌詞,周圍的觀眾呢?他們大半是聽不懂的,應該比較不能專心,受到這樣干擾,自然非常惱怒。不過他們多半是基督徒吧?碰到這種情形,他們會禱告嗎?於是我奢心妄想起來,希望他們現在也都努力地在禱告,讓自己平靜專心下來。

  媽媽還是動來動去,只是沒有再大聲說話。還做了一件這幾年看表演時,從來沒做過的事,在座位下方悄悄地脫掉鞋子,我真的要開始懷疑,耶穌正在受難,所以媽媽就狀況連連?

  終於休息了,還沒待我站起來,前座的年輕男子又回頭了:剛才我要求你帶她離開,你沒有處理。看來他一直在憤怒當中,憤怒為什麼我們還坐在後面。我應該跟他解釋他的想法不切實際,而且非常危險。卻突然靈機一動,我問了他一句:我們現在立刻離開,還是我們坐下來禱告,讓我媽媽安靜下來?他又重複一次:剛才我要求你帶她離開,你沒有處理。你們把大家都打擾了。我又重複問他:我們現在立刻離開,還是我們坐下來禱告,讓我媽媽安靜下來?這時候右前方有人發難了,一個接近老年的中年男士高聲大罵:今天真倒楣,坐在這裡,丟臉啦!還找藉口。這些話重複了幾次。我想他特別在意的丟臉,是在外國音樂大師面前丟臉,這是Helmuth Rilling第一次來台表演,而且是馬太受難曲在台灣的首演。對愛樂人和基督徒或天主教徒,應該都是意義重大。

  我真是自作聰明,臨時起意,卻顯然採取一個錯誤的反應。對於因為憤怒不能專心欣賞表演的人,我不但沒有用道歉安撫他們受傷的情緒,還提醒他們教徒的修養,簡直欠缺同情心,又不知反省,根本是提油救火。當下我知道,如預先計畫趕快離開是唯一的辦法:是,是,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斷大聲重複這幾個字。那位先生繼續罵,顯然不接受我的道歉。媽媽在旁邊觀戰,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跟媽媽說我們回家,媽媽欣然應允。但是逃亡路線還不太好找,因為國家音樂廳裡面,除了兩個垂直的走道,並沒有橫向的走道,如果所有的觀眾都留在座位上,就沒有橫向的走道,可以用來迅速離開現場。我尷尬地站著,很觀察了一會兒,才發現在第15排左右,比較多觀眾離開座位,算是便於借過的地方。

  離開座位之際,我想我沒有盡到保護媽媽的責任,勉強向這位中年男士說了一聲:很抱歉,媽媽有失智症。他立刻高聲回應:那你根本就不該帶她來。我拉著媽媽往上面走,丟了一句:可是耶穌說可以的。媽媽跟著我一路拾級而上,一路哈哈大笑。

  拉著母親,故作鎮定,行經座位,一位任職檢察官的學生,叫了老師,說了幾句算是安撫或同情的話吧!我笑笑回答: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心裡當然是急著逃開。下了樓,看到一個以溝通專家知名的名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他的表情似乎是:你們惹的禍,自己承擔吧!當然,說不定他根本坐得遠,沒有察覺我們的狀況,純粹只是知道自己是名人,別人認得他,而擺出來自衛性的表情,對我來說,剛好不是一種安慰而已。

  因為不是正常散場時間,等計程車,還真等了好一會兒,那段時間,媽媽很不耐煩,一直要往前衝,還怪我為什麼一直拉住她,一旁音樂廳的女性工作人員不斷地幫忙安撫,算是這個晚上所獲得最寶貴的支援。

  進了家門,我跟媽媽說,今天我們吵到別人,被人家趕回來。媽媽說,真的嗎?我怎麼不知道?是啊!別人瞪她、對她開罵的時候,她都還開心地大笑!如果我真的像那位十分憤怒的年輕人所要求的,在媽媽第一次出狀況時,帶媽媽站起來離開,所造成的干擾,非常可能是不可收拾,不只我們的前後座位而已,整個音樂廳的觀眾,可能都要見識媽媽的反抗行動劇。因為媽媽極可能極力抗拒,還會搥我,罵我為什麼要管他,那麼我們勢必驚動整個音樂廳,因為我們定然得拾級而上直到最後一排,媽媽膝關節嚴重退化,走不快,會拖長離開的時間。這也是要求我們立刻離開非常危險的緣故。我一個知道風險的人,怎麼可能聽從不知風險的人的要求?只是為了安撫媽媽、也為了不說話干擾別人,無暇當場跟他解釋。中場時,因為反應錯誤,也錯失解釋的機會。

  這件事從回來的路上,到往後好幾個禮拜,都讓我心情沉重。不是因為被罵丟臉,要認為這樣丟臉,那我和媽媽丟臉的故事可多了,我想起在慕尼黑觀賞巴哈聖誕神劇的經驗,那豈不是該叫做丟臉丟到國外去?

  6年多以來,我帶著媽媽吃喝玩樂,就是要爭取失智症患者的外出人權、參與社交活動的人權。我怎麼可能認同不該帶她看表演的觀點?就算是馬太受難曲首演,又怎麼樣?就算是國家戲劇院,又怎麼樣?我當然知道我不會就此退卻,但是也很懊惱錯失解釋的機會。

  這個晚上我才真正體會一件事,其實我陪著媽媽一直在做的,就是承擔起替失智症患者和這個世界溝通的責任,因為他們的認知功能發生病變,他們逐漸失去和周遭世界溝通的能力,對失智症患者的照護,其實就是幫助他們和外界溝通,讓他們還能夠跟周遭的世界正常往來。一直以來,我自認為把這個角色扮演得還不錯,今天晚上則是完全失敗。如果這個失敗是神做的功,那麼這個晚上發生的故事,應該傳播出去,讓這個世界更認識失智症的種種,知道如何和失智症患者往來。

  中正紀念堂的兩廳院,因為衛生設備比較好,成為我們經常出沒的地方,媽媽不是沒有凸槌過,但沒有像這一次這麼驚動。而真正的關鍵,只是我一時虛榮,選錯座位。

  7月14日,再度帶媽媽到國家戲劇院去看表演,這次由美國國家芭蕾舞團表演,劇碼是舞姬。媽媽中間打了幾次瞌睡,其餘表現良好,鼓掌依然賣力。4個月前那一場陰影,總算褪去。那當然是一次失誤的安排,沒有那一次的錯誤,不能理解過去幾年的經驗多麼寶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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