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農曆春節之後作,2012.12修,2013.01再修

  大致自從南迴鐵路通車之後,母親就常唸著要來一趟火車環島之旅。一開始是我始終沒空,前一兩年我留意到要及時行孝之後,開始隔一段時間就提這件事,可是每當有假期將至,認真地要付諸實施時,母親就說算了算了。今年因著助理的建議,總算在母親還來不及改變心意之前,把旅館給訂了、車票給買了。

  一直只知道母親有這個火車旅行的心願,但動機何在並不清楚。在從花蓮到台東的火車上,母親提到小時候在屏東鄉下,每每聽到外移到台東的同鄉提及,在台東鹿野種的高麗菜多大多甜,總想著鹿野在哪裡啊?這才發現埋葬在記憶深處、達60年之久的好奇和嚮往,應該是母親這個夢想的根源。因為在母親的孩提時代,東部是遙不可及的地方,而所謂環島火車之旅的重點,是連結東部的縱貫南北迴鐵路之旅,否則西部縱貫線老早是母親所熟悉的。

  母親從田園的景象,評斷農夫的動態、各種農產種植的良窳。母親說看看田裡的景象,就知道這塊土地的耕作者是勤勞或懶惰,就像是老師給學生打分數一樣,看著建築的郡落和風格,她評斷的是該地區的政治建設和社會開發程度。從台北到花蓮,只有羅東受到她的肯定,認為那是一個比較富裕的城鎮。整個花蓮,她都很滿意。這和遠來飯店給她的第一個好印象有沒有關係無法評斷。原本從火車站到遠來飯店,她是不滿意的,因為遠來在山裡頭,離熱鬧的市區太遠,但是遠來那略有幾分歐洲風味的建築外貌以及稍有英國風味的室內格局,讓母親原諒了她的偏遠。自從母親在1984年有了一趟相當深入的瑞士之旅以後,國外的旅遊就再也吸引不了她,因為她認為她已經看過了世界之最。遠來的一夜,媽媽睡得十分香甜,竟然打破紀錄地,從晚上9點左右,睡到早上接近8點,這當然和前一夜睡得少、這一路遊覽累乏不無關係。

  母親對環境的滿意程度,在旅遊當中絕對是重要的。她對遠來的評價超過涵碧樓,我想原因應該在於建築的寒與暖,遠來裡裡外外是暖的,涵碧樓的風格則是寒。母親好靜卻喜歡住市區,喜歡住市區是因為從小在山林之中長大,辛苦的日子讓她想逃離山林、擺脫落後。好靜則是因為她的個人主義傾向。

  花蓮到台東的一路上,母親還研究鐵路的走向。母親的方向感很好,這是她沒有遺傳給我的,在她的地理走向分析當中,少不得又開始發表她的政見。依照地方的發展,評論各黨派的政績,在政治上她一向有她自己的方向感,而且不太容許我提出不同看法。不過在火車上這個公共場合,我還是忍不住擔心她的大膽,請她稍微克制,免得引起側目。依著她勇敢的個性,當然是給我一個不以為然的表情,嘴巴閉得十分心不甘情不願。母親其實是一個十分知性的人,這是我開始進入職場工作以後才發現的,日積月累,我益發覺得母親如果和我有一樣的成長環境,必定是十分傑出的職業婦女,她只栽培了我這個女兒,還真有點埋沒她的才華。

  因為過年期間一票難求,買到的是莒光號的票,火車走了3個小時,還在花蓮到台東的路上。突然間,自言自語評語不斷的母親,說了一句這裡是客家莊,她從竹子的種類看出來。實在慚愧,老早遠離不惑、已經接近知天命之年,對台灣的民情風俗、地理環境,只能說是知識淺薄。

  這一路上,還算有點氣勢的高山,給我的印象是植物種類十分豐富。和中部的山貌相當不同,滿山的茂密繁盛,還算是連綿高聳的山勢,卻有著幾分的柔媚,少了許多嚴峻和不可親近的神秘。這些群山其實都是險峻的,但是在一個知識不足的火車旅者眼中,竟是柔媚可親的,這應該叫做欠缺風險意識。突然想起1994年那個聖誕節,受宏博基金會贊助,在德國進修。當時的主人德國友人Schünemann教授邀我到家裡作客,在聖誕節的清晨,獨自一人漫步到阿瑪湖邊(Amersee)。面對冰凍的阿瑪湖,嘗試著領略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真諦,心想,水給的是寬廣,山給的是深邃,而寬廣連結的是智慧,深邃連結的是悲憫。我始終還沒有完成的,是這兩個概念的切割,有智慧怎麼可能不悲憫能悲憫又怎麼可能沒智慧喜歡到山裡去而不喜歡水的人,如果是有悲憫而少智慧,那麼少的是什麼?機巧嗎?喜歡涉水而怯於親近山林的人,如果是有智慧而少悲憫,少的又是什麼?溫厚嗎?哦!兩種人看到這種推論都要跳起來,我還是沒有完成這一段人生哲理的推敲,或者乾脆推翻這一句俗諺,否定這八個字的智慧,把它當成胡說,這樣比較簡單。

  大約還有20分鐘的路程,田埂是石頭堆砌成的,母親說那是為了避免坍塌。我感覺自己像跟媽媽出遠門的小學生,沿路聽媽媽教導各種生活基本常識。小時候我也常跟媽媽出遠門,到外婆家的記憶最是深刻。經常出現在記憶中的,都不是特別的知識,而是走在泥土路上,兩腿酸得走不動、要媽媽揹著的悽慘景象,或是在屏東火車站,媽媽買了蘋果讓我一個人吃,並吩咐回家不要說起的景象,還有就是外婆看到還在晒穀場外的我們,急著殺雞宰鵝的景象。只是記得這些,應該不算是特別聰明的小孩,學校裡地理、歷史科目考出來的好成績不知代表什麼?

  終於到了鹿野,母親開始說起她的鹿野記憶。原來她的姨媽嫁到這裡,她的外婆要來看女兒,還得從屏東搭船來。謎底揭曉了,記憶中要搭船才能到的地方,搭火車是怎麼樣的經驗當然要嚐一嚐我終於知道鹿野是台東縣境的一個重要城鎮,是早年吸引移民的城市。啊!我那貧乏的台灣地理常識。

  這一次旅行特地通知一個學生,他是台東縣的副縣長。說起這個學生,在我的記憶中,他始終是在發問的學生中的第二線。學生擠在講台問問題,是我教書近18年的不變經驗,有些學生總是擠在第一線,他們是那個課堂上看起來最有學習心得、最有參與感的學生,這個學生當年始終擠不上第一線。但是那張有所期盼的臉我是記住的,而他應屆就考上了律師和司法官,我斷斷續續從其他學生那裡知道他的順利。1996年波昂大學Puppe教授來訪,和我一起進行為期兩週的學術對話,我們去了一趟台東知本,就在飛機上,我和這個學生意外相逢,留了他的名片。再聽到他的消息,是2002年底,當時他又回到家鄉台東當副縣長。雖然他不是第一個踏入政壇的學生,但卻是第一個有權力規劃地方建設的學生,我忍不住對他有一些期待,因此這一次特別聯絡他,想瞭解他的施政心得。聽說他被稱為文化副縣長,這樣的名聲讓我放心不少,我和他說到如何把他的家鄉建設成一個有地方代表性、外地人都喜歡造訪的地方,台東的好山好水,真是塊上帝賜福的地方,卻可能因為它美得理所當然,所以到這裡的人不知珍惜。一個城市的美,主要就是倚賴它的建築風格,在台灣各大城市當中,卻看不到一個有所謂建築風格的城市,我始終不能明瞭,台灣的建築師們的廉價磁磚建築理論,是從哪裡學來或基於怎樣的美學概念開發出來的全世界美麗的城市當中,絕少看到磁磚外牆的建築,而戰後以來的台灣建築,卻是由廉價磁磚堆砌起來的,這一大堆水泥和廉價磁磚要如何去改造呢?趁著台東還有很多開發空間,我很期待這個學生能改造這個城市,成為一個有一點建築之美的城市。我這個學生是民進黨員,縣長是親民黨員,基於為家鄉舉才的目的,把他從司法界找回來。從旅館司機的口中,知道他們對於縣政的滿意,台北的政黨惡鬥,在這裡看不到,在這裡不同黨共治,所看到的只有同心協力為家鄉。顯然台東是台灣難得的一塊政治上的淨土,希望它也因此能在生活環境的改造上面,加速地成為台灣的一個模範城市。

  一旦上了火車,母親就又開始她的田野教學,我學習著如何遠遠地辨識石榴樹、柑橘樹、釋迦樹。從台東到高雄途中,有好幾個一大段非常美麗的海岸線,如此地貼近太平洋,心裡有著一股莫名的感動和興奮,甚至忍不住拿起相機拍照起來。我這個一向不愛照相的人,出門當然不會記得帶相機,這相機是在花蓮離開飯店時買的,因為母親喜歡遠來的外觀,特准我花錢買個傻瓜相機,留下她和那個飯店的倩影。

  突然間,一棵長相很嫵媚的樹映入眼簾,她的每一簇葉子開展得像一朵花,整株樹看起來像德國Brunner律師家的擬人樹。Brunner律師是在德國留學最後一個住處對面的鄰居,他們夫妻倆對我的疼愛,有一天也該寫一寫。我的田野老師這一次竟然被考倒了,母親竟然也有不認得的樹,我猜那是新引進的果樹,搖曳生姿,不知道要問誰和花蓮及北台東不一樣的地方是,這一段有許多水田,我猜這應該就是土壤比較肥沃,但母親還是很挑剔地表示土質不夠好,需要施肥。

  我的台灣地理知識實在很抱歉,以為過了大武就是高雄縣,到了枋寮才知道媽媽是對的。一進入屏東縣境,母親就開始稱讚這裡的地多漂亮。雖然我知道屏東平原原本就是比較富庶的,可是心裡還是忍不住懷疑,母親有身為屏東人的優越感,她這個生長在農業大縣的人,對於其他縣市的土地,總是貶多於褒。屏東的農地都很好嗎?母親第一個稱讚的是潮洲,接著林邊、萬巒、萬丹、新庄仔都是好田地。如果這樣,把這些土地拿來種檳榔樹不是很可惜嗎?從經濟的角度來看,母親卻不覺得可惜,而認為農民追求土地較高的經濟價值理所當然。那麼拿來蓋房子呢?母親有點被突襲,反問我,人家怎麼可能賣好田地給人蓋房子?對母親的直覺回應,我想到的是,各種不同價值取向的角力,推動整個人類社會往前走,如果各種價值取向都能獲得階段性的尊重,社會的前進應該是平和的,而不會顛跛,不偏單一價值取向的輪流領導,代表價值之間的制衡,沒有一種價值會被無限制地推向極端,這也就是韋伯所說的目的理性。進入屏東縣境之後,火車好像是照著母親的指揮靠站,我再一次對自己的本土地理知識感到愧疚。

  高雄到了,這是我的故鄉,今年的除夕要和母親在這裡度過,我覺得這其中具有某種意義。1973年開始,我就沒有在高雄度過除夕,剛好30年。去年為了免除母親做年夜飯的負擔,就曾提議遠赴墾丁過年,臨到年前,母親又否決我的提議,今年總算成行。一個星期前,剛好和一位大學同學聯絡過,她是屏東人,在高雄結婚生子,掌管高雄少年法院院務,已在實務界擁有一片天。吃過年夜飯,和她的醫生丈夫開車來接我和母親,來個城市夜遊。一口氣直奔左營的春秋閣,沿途愛河美景完全推翻兒時的記憶。記憶中愛河是陰暗的、冷清的,它惡臭的年代我已離開高雄,同學夫婦津津樂道於它的脫胎換骨,我也附和他們的喜樂和驕傲,完全忘記自己毫無貢獻。一個美麗的城市不能沒有一條嫵媚的河流,有了改頭換面的愛河,高雄已經超越台北了。在很短的時間內,主人們還是盡力地帶我們到城市光廊去感受高雄人的驕傲。我們忍不住談論這樣的改變對市民的生活品味、生活條件,如何有著革命性的影響。冷不防兩個中年男子很得意地插入話來我們高雄是真的很不錯。」我贊同他的榮譽感,為眾人服務的政治人物,只要肯多花一點點心思,就能夠為社會生態帶來莫大的改變。

  回到車上,我的同學敘述著一盆花的故事,有個堆積舊物從不整理的人,因為獲贈一盆花,為了讓那一盆花保持它的美麗,他開始清理環境。一盆花可以讓他從花的美,感受到替自己創造整潔的需求。教育的意義不正是如此?許多人以為我那些努力學習德文、到德國進修,或者能使用德國文獻的學生,都是因為我給的壓力或要求所致。其實沒有一個學生的德文學習歷程和我有關,相反地,我常鼓勵他們加強英文能力。我唯一做的好事,應該是告訴他們德文是學習的工具,多幾種語言能力,有利於學習,可以開拓視野,讓靈魂更自由。我在教學當中唯一做的,就是呈現美好的一面,讓有心的孩子能感受學習之美,進而會自己想要。他們的進步,都是他們自己努力的成果,我只不過讓他們學會「想要」而已,這也叫做給他們一點做夢的能力。

  一個在輔大教書的學生,每年都會電話拜年,於是吃完年夜飯,就接到他的電話。他知道我人在高雄之後,就無論如何必須見一面,連出門避年都會被堵到,始料未及。拗不過他的堅持,畢竟腳長在他身上,所以大過年初一,突然增加一個火車站送行的節目,就這樣望著他溫厚的臉龐揮別高雄。

  從高雄回台北的路上,母親的評語少了很多,因為這一段路比較熟悉,而平坦的平原也著實比較不那麼有趣,她於是專注在吃一個鐵路便當這件事。昨天除夕夜的龍蝦大餐,讓她夜裡腸胃不舒服,折騰了一夜沒怎麼睡,也讓我擔心了一整夜。這會兒看她興味盎然地吃完整個便當,只好認了鐵路便當的魅力,原來這趟環島之旅,就靠聞名全島的鐵路便當,劃下圓滿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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