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玉秀

  每件事都有正反兩面,幸運的人總是找到正面。幸運與否,是可以選擇的。跟失智症患者和他們的家屬談幸運,不是開玩笑嗎?難道罹患失智症還能是幸運嗎?

 

  一、先有正面的思考

   還記得在媽媽失智的現象開始變得比較明顯之後,例如懷疑錢被偷、經常找不知道藏到哪裡去的錢、重複買相同的食物、重複提相同的問題等等,網路上的資訊告訴我,媽媽的症狀只會逐日嚴重,不會進步,只會退步,速度快慢而已。這樣的資訊,就像得到絕症一樣,令人沮喪。但是正因為情況只會惡化,不會改善,我警覺到連沮喪的時間都沒有,能延緩一日的惡化,就是賺得一日。

   總難免要去探索媽媽失智的原因,縱然醫學上沒有辦法提供一般性的理論依據。我自己的結論是:因為成天想的都是自己的工作,媽媽太過孤單。既然孤單讓媽媽腦部退化,我因而推論:頻頻接觸外界、增加腦部接受刺激的機會,對媽媽應該是有效的治療,至少會讓媽媽的生活有趣起來。既然如此,必須珍惜媽媽還算清醒的時光,生活上媽媽不曾經歷的美好事物,都要讓她去經歷。雖然任何經歷都可能在下一秒鐘忘記,但是只要經歷的是美好的事物,在經歷的那一刻就是美好,媽媽記不住,我會記住,為媽媽辦活動,其實是在為自己製造生活樂趣、累積美好的生活經驗。

  這一動念,我看到自己即將擺脫只有工作和睡覺的日子,因而立刻意識到媽媽甚至用生病幫助我建立新的生活意識。開始主導和媽媽的生活型態,當然也能培養未來照顧自己的能力,這曾經是我在1995年非常憂慮的事。那一年一個人在德國進修,為生活上的瑣事所苦惱,警覺自己進入職場工作10幾年,在媽媽全心全力照顧之下,已經變得十分疏懶,生活上也逐漸變得無能起來。

  既然是主動認為舊有的生活模式需要改變,而不是陷入慌亂被迫改變,改變因而受到好奇心和成就慾望的驅策,自然不會懼怕、擔憂,反而充滿期待,實踐的過程也多了一點趣味。

 

  二、走出門去求救:處方在門外

  原本方向感非常好的媽媽,最先失去的,竟然就是方向的辨識能力,這使得我認知到,失去方向感,應該就是失智症患者的共同病癥。在一般的印象裡,失智症患者走失的風險很大,因此經常受到的對待,似乎就是遭拘束在特定的空間。每一個初次聽見我提到媽媽有失智現象的人,第一個反應都是,要小心她會走丟,可見失智症患者外出的自由特別容易受到剝奪。

  但是如果外面的世界不友善,出門多凶險,他們自然只好待在家裡,面對著每天的退化。帶著媽媽出門這件事,於是又增加一項重要的使命。職司守護憲法、捍衛人權的我,不應該只是在司法院的高樓裡伏案說人權,應該去瞭解一下真實的人權環境,這可能是去學習一向忽略的某些人權意識,也可能是藉機去改善某些人權待遇。照顧媽媽和我的工作其實並不衝突,而且還是一種專業的實踐。

  於是除了帶著媽媽吃喝玩樂之外,參觀相關的照護機構,瞭解國家所提供的照護體系,也是我們母女的任務。這些屬於公益的活動,其實也都是在實踐我課堂上教給學生的第一課:曉得求救,走出去求救,不要坐以待斃。

  在我說出媽媽生病的事實之後,不斷地從周遭聽到別人的媽媽有相同的遭遇,有些人的困境已經結束,但是遺憾不止,有些人有同樣遭遇,但是卻未曾啟齒。有的人環境許可,例如家裡有許多人伺候,因而沒有太大困擾,但是這樣的人,卻也可能因為自己不需要幫忙,而看不見自己可以提供的援助。基本上,我還算是有相當自顧能力的人,卻由於醫療知識不足、經驗不足,仍然需要社會支持系統的協助,從而想到其他自顧能力不足的人,他們更需要社會的支持,加入台灣失智症協會,就是希望不只幫助自己的媽媽,也能幫助別人的媽媽。

  不管是不是自顧不暇,說出自己的故事,不但能救自己,也能幫助別人。這個淺顯的道理,我很慶幸在第一個時機裡學到了。

 

  三、生活的革新

   和媽媽一起進行的新生活冒險,主要是讓媽媽開始嘗試文化性的知性生活。媽媽開始到台灣失智症協會所開辦的瑞智學堂上課;每天抄一點佛道經書,我們經常面對面伏案寫功課;週末和假期的生活中,開始有音樂會、演唱會、舞台劇、芭蕾與現代舞表演、畫展、逛百貨公司、甚至有時裝秀;以前幾乎不曾參加的喜慶活動,也開始帶媽媽參加;任何聚餐邀約,以能帶媽媽參加為前提;有出遠門演講的機會,帶媽媽同行,這也包括出國行程。過去從不在我的對外關係中出現的媽媽,開始一天到晚亮相。

  以文化性的知性活動為主,似乎以我自己的傾向為中心,但是將近3年下來,媽媽也很享受這些軟版的文化活動,而且經常會提出個人評論(雖然大部分過後就忘)。這或許和媽媽原本知性不無關係,媽媽以前看電視有兩大主題:政治新聞和股票。我還從中發現,原來好發議論的本性,是來自父母雙重遺傳。

  本來很害羞的媽媽,現在很享受成為關注的焦點,而且十分健談,最重要的,不但很能領略談話中的笑點,也會製造笑點。雖然她的日子每天倒著走,但初次和媽媽談話不深的人,其實不那麼容易察覺她的異狀。

 

  四、享受和媽媽玩耍的幸福

  聽到媽媽罹患失智症,我經常接收到的反應是:妳辛苦了。但是這種反應,總讓我覺得有些尷尬,不知如何回答。回頭看至今的人生,其實是在媽媽生病之後,才開始享受生活,並且學習在生活中製造一些樂趣。例如拿掉假牙的媽媽,笑起來可愛極了,逗她發笑成為一項重要的娛樂,因而發現自己原來也有能力耍寶。

  回國進入職場以來的20多年,雖然都是和媽媽共同生活,但是分工非常清楚,我負責到外面去工作,媽媽全心全力照顧我的生活起居,即使每天有互相談心、偶而有互相爭執的時候,我們其實是在一個屋簷下過各自的日子。我幾乎只管工作和睡覺,媽媽則掌管廚房和電視。媽媽生病以後,比較沒有能力主導生活,變得像是我的孩子,我經常會貪戀和媽媽玩耍,那讓我有幸福的感覺。

  重新安排媽媽的生活,也等於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媽媽有活動,等於我也有活動。媽媽生病,提供我一個改變生活方式的機會,也讓我有機會嘗試另一種經營生活、規劃時間的方法。我開始學習開拓自己的生活能量、開始培養照顧自己老年生活的能力。這不也是一份命運賜給我的禮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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